深度 | 娄珺:价值观考核,企业匪帮化的开始(吴晓波频道分享)
各位朋友,大家晚上好,很高兴受邀来到吴晓波频道,与各位分享我的新书《大厂人才——互联网巨头企业人才管理像素级还原》。
先做一下自我介绍,我叫娄珺Samantha,是穆胜咨询的合伙人,毕业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,也曾在纽约大学Stern商学院担任访问学者。最近几年,我比较关注人才管理和绩效管理领域,除了这本书,各位也可以在《中欧商业评论》这本杂志上查阅我的观点,今年我在上面开设了一个名为“绩效管理的内卷十年”的专栏,目前已经连续发表了5篇文章。
很多人看到这本书后会有疑问——为什么你要对互联网大厂开炮?都在说人家管理好,就你在唱反调,不怕被人家庞大的流量批斗吗?
这里我想先给各位讲个故事。我猜各位都应该比较喜欢看爽文吧。前几年有一部经典的电视剧《琅琊榜》,当年,我也是这部剧的剧粉,追了好久。看完之后,我习惯用我们管理咨询的方法论来分析主角梅长苏的复仇成功模式,但越是分析,我就越觉得有点不对头。
不妨假设一个场景。假设你是梅长苏,我们来盘一下你现在手头有这些资源:
1、有一个好兄弟,萧景琰,皇子,领兵十几万;
2、有另一个好兄弟,蔺晨,琅琊阁阁主,掌握天下情报;
3、初恋霓凰郡主,拥兵10万铁骑,镇守边关,皇帝也要忌惮她;
4、师傅蒙挚,禁军统领,武力值天下第一;
5、姨姨静妃,医术天下无双,还是宫斗高手;
6、贴身迷弟飞流,天下武力值第二;
7、掌握了一个天下第一大黑帮组织江左盟;
8、妙音坊、药王谷等江湖上有名号的组织都已经被渗透,可以随时被调动;
……
面对这种背景,我只能摆手说,够了够了别说了。你羞涩地补上一句:“这样的我实在很忐忑,我能找皇帝复仇成功吗?”不只是我,周围一圈吃瓜群众面面相觑,这种资源配置,别说是复仇了,你就是让梁帝从龙椅上下来跳个科目三,你都轻松拿捏,只是时间问题罢了。
那么问题来了,在这种顶级的资源配置前提下,那梅长苏的权谋,会不会是一种伪命题?算不算是一种表演赛?有意思的是,我们这些吃瓜群众还看得津津有味,毕竟是爽文嘛,有谁会不喜欢呢?
从这个故事中跳出来,我们的互联网大厂像不像梅长苏?他们在互联网商业一飞冲天的背景下,分别占领了各个充满红利的千亿级、万亿级赛道,但它们却说,我们的成功不仅是战略的成功,更是组织管理的成功,人才管理的成功。它们敢这么说,我们敢这么信吗?
这就是典型的逻辑陷阱,业绩好,就一定管理好吗?不一定的。有可能是赛道好,成为了风口上的猪,或者说是创始人命好,还有可能是技术壁垒,发明创造,垄断专利,还有可能是特许经营权等。所以,互联网大厂的业绩好,不一定就是他们的组织管理和人才管理有多么先进多么好。就好比A能推B,但B就能反推A吗?我是女性创业者,那创业者一定都是女性吗?如果这一点想不明白的话,那逻辑肯定考不了高分,肯定考不上公务员的。
沿着这些质疑往下走,你会发现有越来越多的事情值得细品。
比如,OKR、价值观考核、人才盘点这些都是旧工具,并不是这几年才横空出世的,为什么突然间就如此神奇和炙手可热了?OKR源于德鲁克的目标管理,价值观考核就是使用了行为锚定法,人才盘点则使用了绩效-价值观二维矩阵,也早有人实践过了。
再如,围绕大厂人才管理,为何突然出现了饭圈文化?简单描述一下吧,如果我们质疑某个明星,那么TA的粉丝就会冲上来灵魂三问——“哥哥这都不算优秀?你有什么资格评价哥哥?你知道哥哥有多努力吗?”我们现在质疑互联网大厂的管理,得到的待遇是相同的。
又如,为何大厂职场中“宗教式黑话”越来越多?一个常识是,越是无意义的“黑话”,越是哪里都能套上去,无意义的“黑话”越多,越是为了塑造专业性,越是为了粉饰某些东西。
正是带着上述疑问,我在2021年末带领穆胜咨询的若干同事,发起了一个名为“互联网巨头企业人才管理回顾”的项目。主要研究内容有两类:一是价值观考核、OKR等互联网大厂宣扬的管理神器,研究这些神器是否真的神奇;二是BATM四家市值或估值排名一线的互联网大厂,从职级体系、干部任免、价值观宣贯、干部培养、干部激励五个维度分析他们的人才管理体系。这个研究的结果,就是我这本《大厂人才》的专著。
今天时间有限,我就挑第一部分中的一小撮内容来分享,希望能让各位管中窥豹,品品我这本书是否值得一读。
01 价值观考核
我先谈谈我对于价值观考核的研究。
我们接触过很多企业老板,一番接触之后,很容易发现他们对于价值观这个问题的思考框架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认为,应该基于自己的发心和情怀形成使命和愿景,而后再延展出企业的价值观,最后再将价值观变成行为模式,用以考核员工。这样一来,只要严格考核,就可以确保企业留下的永远是那些最符合价值观标准的人。如果企业里员工价值观保持一致,大家同心同德,协同共进,就能确保最大的竞争力。
你不能说这个逻辑是错误的,但逻辑的每个环节上都有bug。
其一,绝大多数的老板,最初成立一家企业,就是为了用自己擅长和喜欢的方式赚钱,至于那些后面外宣的发心和情怀,都是为了对内对外的传播而总结出来的。我理解,很多人可能会不服气,甚至会很生气,但夜深人静时,摸摸自己的内心,卸下身上的伪装,想想我说得对不对。
其二,我们研究过大量企业的价值观,但共性的东西多,个性的东西少,基本都是一些美好的向往。你不能说这种向往不对,但过大的口号会导致它失去功能意义。穆胜咨询就认为,企业的价值观起码应该回答若干的两难悖论,我们有7个两难悖论,但一般企业都很难用自己的价值观来回答。例如,您的企业究竟是否主张“鄙视链”?“鄙视链”就是业绩好的可以鄙视业绩不好的,这导致企业内部的矛盾,但却制造了强烈的竞争氛围。企业怎么选呢?每当我们对企业的核心中高层提出这个问题,一般收获的答案都是五五开,自己都没想清楚。
其三,你用价值观发展出员工的行为标准,而后对员工进行考核,是不是能考出差距?如果根本考不出差距,那么,价值观再重要也不应该用于考核。
这些BUG是否存在?还是要回到互联网大厂的研究上。想来,在价值观考核上投入最多的显然是阿里,我们就以阿里为样本来谈谈这个问题。
阿里的价值观一共经历了三个阶段的迭代。
2004年以前是独孤九剑,基本是一些正能量的词汇集成的文本,如创新、激情、开放等,这的确也对早期创业团队起到了凝聚的作用。而这一阶段针对价值观的考核也是相对模糊的,更多是一种宣导。
2004-2019是六脉神剑,这个时候开始出现了一些所谓的“阿里土话”,就是内部常用、让大家都能心领神会、有特色的语言,如客户第一、拥抱变化等。这个阶段的考核就开始正规化了。
上半段是2004-2013年,采用了通关制考核。六条价值观,每条五个维度,每个维度都有考核标准,最低分为0分,最高为5分,汇总得分后进入四个等级。
下半段是2013-2019年,采用了ABC档位制。这种考核取消了对每条价值观的细分维度,只需对每条价值观进行ABC评级,再汇总评分进入总分的ABC评级,看起来是简单了很多。
2019年以后是新六脉神剑,这个版本调动了阿里内部更多的资源进行编写和打磨,可以说极大程度代表了马云的意志。这个阶段的考核方式变为“0-1”打分制,六个维度有五个需要打分,每个维度下细分为四个行为项,也就是说共计5*4=20项。每项先打0-1分,而后再汇总进入ABC三档。这个版本,看起来简化了某些繁琐的地方,但又增加了新的执行成本。
从上面的过程可以发现两点:
1、价值观内容上,阿里非常重视,投入大量精力去迭代。
2、考核方式上,阿里希望将价值观考核作为一种管理制度,一直在拿捏考核成本和考核效果之间的平衡点。
可以说,如果不是基于对价值观考核如此强大的信念,很难有一个企业愿意投入这么多的精力去坚持。但结果如何呢?阿里的价值观考核是否作为一个管理神器在发挥作用呢?我们收集到的证据显示是存疑的。
我们收集了两类样本,一类是社交媒体上的自称阿里员工的言论,另一类是穆胜咨询直接访谈的各层级阿里员工。结果显示:75%的阿里员工认为,价值观考核实际上是假刀假枪走过场;当然,也有19.4%的员工认为,管理者是在认真评分的。我们的访谈样本数量有几十个,并不算太多,但我们后续也补充了样本进行研究,也基本与这个结论的分布一致。相对严谨地表达就是,我们不能否认阿里的价值观考核被认真执行,但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信源给出了否定的答案。
根据统计结果,我们又选取了部分人员进行深度访谈,他们对于阿里价值观考核有以下几方面的评价:
员工自评——认认真真走过场。
员工自评按照20条行为项逐一打分,分数总分一般都是11分或12分,自评等级都在B。20条行为项涉及日常行为,并没有“违法乱纪”的红线项,也没有“突出贡献”等奖励项。所以,一旦出现员工违规,会触发其他的奖惩制度,就不属于价值观考核的范畴了。员工对行为项打分时,基本就是走走过场,每次打分不会有什么区别。
主观评价——手感打分,释放导向。
员工自评结束,主管进行评价时,不会按照20条行为项逐一进行打分,而是按喜好随意打分,分数与员工自评的分数一般相差不大,都会默契地落在B档。不过,有时主管为了鼓励员工,可能会给比较高的分数,当然,这种高分不是基于价值观考核的严格标准去参考着打的。
等级评定——固定评级,皆大欢喜。
最后的评级结果基本都在B,部门内对于ABC等级之间的人员数量比例没有强制分布要求。
结果应用——并未刚性应用。
比较有意思的是,尽管阿里从制度上宣传的是“价值观的评级影响年底的奖金与股权”,但我们的调研显示,有受访者依然认为:“主管给出的价值观高分并没有什么用处,依旧是业绩考核结果为主导。”另外,价值观的考核结果虽然会对员工的去留有一定影响,但是还不至于因为价值观评级低或某项价值观不符就直接辞退员工。员工在工作中出现失误,或日常工作中涉及违法乱纪的行为,是员工被辞退的主要原因。
其实,上述的场景,只要有过比较丰富的管理经验,只要是玩过价值观考核的人都会相视一笑,心领神会。那么,为何还有这么多的人看不透?还会盲目对标呢?还会相信阿里的这个管理神器极其神奇呢?我个人认为只有一个解释,就是他们可能还没有经历过足够的这类管理场景,还没长大。
各位朋友,如果阿里这么强大的企业,投入如此大的精力,都无法让价值观考核考出差距,成为一项有效的管理工具,那我们就应该质疑这条路是不是真的走得通。
奈飞的创始人哈斯廷斯认为:“公司真正的价值观和动听的价值观完全相反,是具体通过哪些人被奖励,被提升和被解雇来体现的。”翻译成大白话吧——公司赶走谁,留下谁,给谁发钱,给谁扣钱,就是你公司真正的价值观。再说直白点,价值观不是宣扬出来的,而是管理制度引导出来的。你可以设计管理制度来引导价值观,你就价值观来考核价值观,是不是有点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意思?
有不少人宣扬自己是用价值观来做管理,言下之意,所有的管理围绕价值观。其实,这也是站不住脚的,这里有三个问题:
其一是技术瑕疵。价值观考核用的是“行为锚定法” ,考核主观性强、成本极高,难以形成区分度,最终是“橄榄型分布”,且面对挑战难以自证清白。
其二是江湖陷阱。依靠“形而上”的东西来打造服从性,缺乏客观标准,导致语言腐败、官大表准,必然导致企业走向“江湖化”,都向领导靠拢呀,因为主管可以靠个人的手感和喜好来打分。
其三是传播反噬。伟光正的价值观,让企业享受了各种红利,但也让员工和公众建立了过高的期待,容易遭遇“回旋镖”。
那价值观到底应该怎么用呢?穆胜咨询认为是两个用途:
一是确认企业“主张什么,不主张什么”的底层逻辑,如果没有明确共识的价值观,无论怎么写制度,都会有一批人不满意;二是在管理上“打助攻”,营造氛围、强化认同、弥补漏洞。这样说吧,价值观是一种制度导向的结果,而不是宣贯出来的,价值观有管理上的功能,但绝不应该是一种管理工具。
其实,能把价值观用作管理工具成功的,古今中外只有三人——耶稣基督、真主阿拉和佛陀。所以,我有时候开玩笑说,想用价值观做管理工具的老板,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呢?
02 OKR考核
谈完了价值观考核,我再谈谈OKR。
OKR,即目标与关键成果法,是由英特尔公司创始人安迪·葛洛夫(Andy Grove)于1999年创建,由约翰·道尔(John Doerr)引入到谷歌,被誉为这家顶级互联网企业“十倍增长”的秘诀。在谷歌彪炳业绩的加持下,OKR逐渐在硅谷互联网公司圈子,如Facebook、LinkedIn等标杆企业得到广泛使用。随后,国内企业也迅速跟进。
但前面我已经说过,OKR本质上就是一种德鲁克先生提出的目标管理,其作为潮流异军突起,一定有一些助推的力量。其实,现在的百度指数显示,OKR的这股潮流也开始持续降温,未来的趋势一目了然。
要说这个神器神奇不神奇,我们只需要看中外两家标杆企业——谷歌和字节,如果OKR真的那么好,他们一定会坚持,如果他们放弃或变相放弃了,那么OKR可能就不像宣传的那么神奇。
谷歌是旗帜鲜明地告别了OKR。
谷歌原来的绩效管理系统在内部简称为perf,是相对标准的绩效管理模式,其中,OKR是它的一个部分,主要用以设定某些目标。即使从目标的设定上看,OKR也仅仅占了40%左右。所以,舆论对OKR有两个误导。其一,盛传谷歌的绩效管理模式就是OKR,其实,OKR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,在这个部分里也只起了部分作用。其二,盛传谷歌的十倍增长主要依赖OKR,这显然是很牵强的。
2022年5月,谷歌宣布使用一种称为GRAD(Google review and development,谷歌员工评级和发展)的新绩效评估方式。这次改革的主要目的就是简化OKR带来的繁琐文本工作和附带工作,减少所谓无意义的内卷。
而字节对OKR的使用也在放松。
23年2月17日,字节跳动现任CEO梁汝波发布员工内部信,将OKR的回顾周期由双月改为季度。字面意义上理解,字节设置了更加灵活的回顾周期,匹配了不同的业务需求,这种调整看似合理。但这样的调整,必然冲击OKR工具在字节内的地位。举个形象的例子吧,原来每周做一次大扫除,现在每个月做一次,是不是意味着卫生问题没那么重要了?那么,OKR还会是字节跳动坚持不动摇的“组织基石”吗?
2021年5月20日,张一鸣在卸任CEO的内部信上说过,他对自己过去一年的三个OKR都不满意,新的一年要思考更长期的OKR。如果OKR仅仅被创始人用来展望未来而缺乏约束完成,也自然无法牵引员工,似乎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。
字节跳动管理研究院的“OKR提高部(研究公司内部OKR的使用情况的部门)”也不再硬性要求本部门员工填写OKR。牵头部门率先行动,其他部门多多少少也会给员工“减负”。
字节跳动内部有一块可以检测到全员填写 OKR情况的看板。但根据一位字节跳动战略相关人士的说法,从2020年开始,“OKR 填写率持续走低”。从字节跳动风风火火引入OKR神器开始,到这个神器开始降温,刚好持续了七年。如此看来,神器也逃不过“七年之痒”。
开玩笑说,现在最需要OKR的可能只是飞书的同学们。
客观来说,OKR这个工具本身不是不好,而是更适合哪些企业而已。对于初创型的公司,或者企业不断有新业务时,那OKR是个实用的工具。当企业增速放缓,业务趋于成熟标准化时,在这种成熟型企业只能局部应用,甚至可能带来额外的管理成本。相对稳定的KPI考核可能更合适。OKR它只是绩效管理的一个环节、一种方式,但现在却被某些有商业利益的企业吹嘘成万能神器。其实,当你听到把某个企业的成功简单归因的类似表达时,你多半就可以认为人家在卖“特效药”了。
最后,还有一点时间,我想回应某些大厂朋友们提出的一个问题——你为什么要“诋毁”大厂的管理?这对你有什么好处?
首先,我认为我没有诋毁大厂的管理,对于做得好的地方,我也有详细的描述。比如,我们在复盘腾讯的人才管理时,提到了扁平化决策流程、内部竞争的赛马文化和对方法论的萃取是他们的三大经典操作。再如,在复盘美团的人才管理时,我们也总结了三大亮点,即极致的实用主义、埋头学习的对标主义和不走捷径的长期主义。我想,可能是批评声有点刺耳,让某些朋友忽略了赞美。
其次,学者研究一个企业或一个现象,都是采用“假设→验证→结论”的流程来进行的,学者抛出假设,但结论由收集到的证据说话,不由感情左右。说简单点,学者在这个流程中像是一个机器人,他们个人的偏好会被高高挂起。所以,刺破互联网大厂某些管理泡沫的好处是什么呢?学者的好处就是研究本身,这个过程就是意义。
另外,我还要提醒一点,学者的使命就是批评,只有批评才能让时代清醒,才会推动创新和进步。请记住“批评不自由,赞美无意义”。如果再过十年,我们回忆之前的这次互联网管理泡沫,回忆起那些曾经被热捧的但已经成为“时代的眼泪”的管理神器,却突然发现当时居然没有任何人对此提出质疑。这不是一种悲哀吗?
我今天的分享就到此结束了,结束之际,我想与各位分享一句我们穆胜咨询创始人穆胜博士的观点。正是这个观点让我决定开启了这本《大厂人才》的研究,也希望这个观点会引发各位的思考——“好的管理不会来自于离钱特别近的企业。”